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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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贾琮等人在翰林院与六王爷正脸对正脸撞上了,回府忙使人去请龚鲲过来商议了半宿,预备了好说辞套路替幺儿暂推掉他,偏等几日没有动静,贾琮竟如同等楼顶的第二只靴子一般静不下心来。

    倒是苏铮来告诉他们,翰林院的藏书都整理好了,择日让他们抄书去,三人登时迸出一阵欢呼来。苏铮满心以为他们乃是为了可以去抄书看书而欢喜,足见好学之意极诚,满意得直捋胡须。

    过了几日,他们三人跟着苏铮又去了一趟翰林院,分头去寻黛玉书单子上的那些书,中午对了对,果然大都有的。

    贾环得意道:“莫忘了最初是我的主意!”

    幺儿道:“你们的功夫还欠些,晚上我自己来借书便是。”

    那两个小的想了想,也对,跟着来保不齐还添乱,便说了两声“大侠辛苦”。幺儿如今已经是老绿林了,甄家贾家都走过,区区一个翰林院不在话下。他下午又往各处走了几遭、为的是记住存书之处。因今儿来的人多,他又放出话去暂不议亲,倒是不曾惹人留心。

    偏这日才离了翰林院不多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只听车夫在前头喊道:“三位爷,有人找!”

    贾琮探出脑袋到外头一瞧,车旁有匹大黑马,马上坐着的人显见是个军汉,向他抱拳道:“琮三爷,我主子在前头的酒楼恭候三位。”

    听这语气就知道,请他们定大有来头,至少能分得清贾琮与贾环。贾琮撇撇嘴问:“有点心么?”

    那人道:“有。”

    贾琮道:“领路吧。”撤身回去。片刻后马车便动起来,跟着那人的马跑去。

    贾环忙问:“谁啊?”

    贾琮道:“领路的是个兵士,大约……老六或老六和老四。”

    幺儿道:“保不齐还有老七,六位王爷合纵了一半儿。”因笑问,“环儿怕么?”

    贾环哼道:“有点心呢,怕什么?”

    不一会子,马车停了,眼前是座酒楼,招牌上写着三个大字,“聚仙楼”。他们三人下车来随那兵士进去,楼内客人还不少。酒保笑嘻嘻过来围着说了许多恭维的话,领他们上楼去。

    才进包厢的门,眼前是一座大紫檀屏风,绕过后头去,头一个照面贾琮就怔住了。好家伙,屋里极大,都能算个厅堂了,主位上六把椅子、六个大叔,齐刷刷的一排,跟五岳剑派似的。再傻也猜出来了,人家六王爷的合纵并非只成了一半,乃是当真将六位王爷都合到一处了。

    贾环忽然开口,声音不低:“幺儿哥哥,看这架势,我猜大约是六位王爷?”

    幺儿低声道:“是吧,四王爷和六王爷都在。”

    “那应当是找你的罢?把我和琮儿算上是怎么回事?莫非预备你不答应的时候当人质么?”

    贾琮忙说:“我方才问过那位领路的大哥了,他说有点心,咱们俩是来吃点心的。”

    “噗哧!”不知哪位王爷笑出声来,偏贾琮抬头一瞧,那脸上分明是冷笑。

    贾琮讪讪的自我圆场:“好吧,这笑话有点冷。”

    幺儿泰然自若往前走,两个小的跟在后头一道过去行礼:“见过众位王爷。”

    六王爷先站起来道:“不必多礼,此处并无外人。”

    贾琮忙回头一看,门不知何时关上了,那领路的大哥也不在屋里。

    六王爷因指着他们往客位上坐了,道:“维斯,孤就不与你绕圈子了。那日你在宁国府花园子的一番话,孤与兄弟们都以为有理。不知维斯可愿为苏秦乎?”

    幺儿淡然一笑:“学生年幼,再有天资也不过这么点子大。苏秦绝非学生能当的起的。”

    六王爷道:“不着急,你自然还是念书去,只是先做个约定罢了。来日学成再来与我们为谋,如何?”

    幺儿叹道:“学生绝非故作谦逊,实在腹内并无多少才学。那日学生偶尔妄言凑巧合了王爷当下之境遇,王爷必然期盼学生每言必中、每计必得。一旦不中不得,少不得要失望了。到时候纵然王爷不责怪学生,学生又如何自处?学生父亲乃是军营出身,素来教导学生只能先行后言、不得妄做许诺。盖因人力有限而世事无常之故。这会子学生力有不逮,断不敢妄出狂语应下王爷的,还望王爷海涵。”

    一席话说的六王爷顿时无语。

    倒是另一位王爷点头道:“听闻你是个实在的人,果然如此。孤只问你,来日你学成出山,可愿来与孤王为佐。”

    幺儿含笑道:“王爷以为,届时六位可还能这般齐整的聚于一室?”

    又有一位道:“你是恐怕我们有人死了,还是连横去了?”

    幺儿立时直言:“连横。”

    六王爷身上杀气顿起:“维斯这是摆明了信不过我们兄弟能齐心了?”

    幺儿道:“学生早年曾于集市上听一摆棋摊儿的老者说过一个故事。不知列位王爷可愿一听。”

    六王爷哼道:“说。”

    “他家乡有一回抓到了两个窃贼,起初都死咬着不肯认,偏捕快又去迟了一步不曾拿到证据。恰那会子,县令因……因故……”他忽然犹豫了会子,“因故丢了官,两个盗贼便在那牢里白白关着。直至新县令来了,将他二人分开关在两处相隔甚远的牢房。后遂使人分辨假意对他二人道:你两个若都不招供、新县令大人便预备再关个一年半载的将你们放了算了。二人都大喜。然若一个招供,一个不招,招的那个当即功过相抵释放出狱,不招的那个入狱八年。若两个都招供,则一并坐两年的牢。王爷们猜后来怎么着了?”

    六王皆默然。

    “两个人都招了。”

    半晌,有位王爷问:“那老者是哪里人氏?那新县令叫什么?”

    幺儿道:“学生那时年幼,不曾问过。那老头早已离京。”因又苦笑,“学生出身市井,自幼见过许多忠诚仗义之辈,也见过许多阴狠背叛之举。今上势大,人性畏死。学生一身倒还罢了,偏上有父母下有兄弟。王爷们但凡有一位连横去了,学生定是死得最早的那个,比列位王爷还早些。”

    四王爷忽然说:“保不齐我那三哥惜你之才呢?”

    幺儿苦笑道:“听闻今上疑心极重,眼里容不得半颗沙子。他纵惜才,‘才’定然不在首位。九王爷倒是兴许惜才,他说了又不算。”

    六王爷点点头:“不错,你今日但凡进了这个门,不论答不答应都与孤等捆在一处了。”

    幺儿默然。

    坐在上首那位、瞧年岁大约是二王爷的忽然道:“既这么着,我们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因端起茶来。

    幺儿忙站起来,贾环贾琮手里头捏着点心,都怔了怔才同他一道站起来,向六王行礼,退了出去。

    到了外头,贾环瞧着手里的点心,略有些失望:“这就完了?太短了吧。我还以为要辩个把时辰呢。”

    幺儿好笑的瞧了他一眼:“快些回车上去。”

    三人遂赶忙出了酒楼,回到马车上。

    直至马车动起来,幺儿才望着贾环道:“那是一群王爷!言多必失,务必速战速决。”

    贾琮也道:“难怪把我俩也喊进去吃点心,原来是为了三个一块儿圈。他们以为是圈羊呢?也不问问我们可是羊不是。”

    贾环懒得搭理他,扭头问幺儿:“要是真的谁跑去跟今上连横可如何是好?”

    贾琮笑道:“不会的。所谓距离产生美、得不到的谋士最聪明。因为幺儿哥哥没答应他们,上回在东府里的话他们又极赞成,在他们心里头幺儿哥哥已被贴上了一个‘大才’的签子。但凡哪位王爷想去连横,必得将许多事斟酌再三,今日这极短一番话必会反复忆起。方才幺儿哥哥说了,‘才’是次位的。他跑去跟圣人连横无非是想活命么,圣人这般多疑、容不得半颗沙子,将兄弟都卖了之后当真还能活命么?”

    幺儿接着说:“他们纵然想找人连横,也是找贤王。贤王……就好办多了。”

    贾环奇道:“他与圣人不是一伙的么?”

    贾琮低声道:“圣人本事没他大。有本事的上司都心胸宽阔,因为他不怕下头有人不服他或是超过他。只有没本事的才小肚鸡肠、成日担心有人想造反。”

    贾环“噗”的笑出声来,又问:“那幺儿哥哥来日岂不是定要与他们当谋士了?”

    幺儿满面无辜:“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我怎么不知道?”

    贾环道:“他们非要迫你呢?成日都是你们在说皇帝家的人不讲理的。”

    幺儿笑摸了摸他的头道:“多年之后的事,现在就忧心作甚?谁知道届时是个何等情形。横竖就这么混着,咱们保不齐也有能用他们的时候。”

    贾环叹道:“罢了,你俩都不忧心,我忧心作甚。”遂不再想此事了。

    另一头,三个姓贾的小子前脚才出去,二王爷见那门阖上了,忽然笑起来:“方才那小子倒是提醒我。”

    六王爷忙问:“何事?我说么,二哥这么着急让他们走作甚。”

    二王爷道:“咱们那个小九儿,委实是个人物。只可惜啊……”他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如今老三有老头子要对付,他自然是极好极贴心的。老头子一死可就不好说了。凡臣能胜主的,最终无非是霍光与诸葛亮那两种结果,或是疑死、或是累死。他若累死,咱们只管等着便是,当推一把力气之时则推他一把;若是疑死……”

    四王爷不禁击掌:“就在此处给他加一把椅子!”

    几位王爷呵呵的笑起来。

    忽有一位道:“却不知那县令是谁。”

    又有一个笑道:“若不怕麻烦,只往那年受老大牵连丢了官的县令里头寻去,定有一位是他前任。”

    屋里顿时又静下来。半晌,二王爷叹道:“有一件咱们都不如老三。他最狠。”

    是夜,幺儿一身黑色夜行衣潜入翰林院,轻松的在里头逛了一圈儿,借出了一大摞书。

    本欲散给大家一道抄写,贾琮瞧见那些书头皮子都麻了,忙道:“不用咱们自己动手吧?请人抄不就得了?”遂使紫光去寻了些代人抄书的,并几个能临摹插图的,又临时赁个小院子,让这批抄书匠每日来抄。幺儿去看了两回,见他们委实抄的不错,便罢了。

    这会子年关将近,贾四忙的很。幺儿近来时常回家住着,可巧见了贾四带回去的账册子,又看他爹凑在油灯底下昏头昏脑的对账,便问了一声:“爹,你这账册是怎么对的?”

    贾四素来知道小儿子聪明,这会子又委实忙晕乎了,便当真将如何看账册子、如何对账讲给他听。

    幺儿听完了奇道:“仿佛多半乃是算数?怎么爹忙得如此厉害?你是怎么算的?”

    贾四便算了两笔给他瞧。幺儿立时明白难在哪儿了。他爹没学过算盘,算账极费力气;也没背过九九乘法表,遇上用的着要用乘法的更只能一次次加;除法就更别提了。乃笑道:“爹,你再与我说说对账的事儿,算数我会。”

    贾四大喜,精神头都上来了,立时拉他坐在旁边,头头道道的说给他听。父子俩教学了半日,幺儿大致弄明白了。遂取出平日用的炭笔来,直接用阿拉伯数字列出竖式,加减乘除的算起来。贾四一直在他身边守着,遇见幺儿有不明白的立时告诉他。虽全然看不懂儿子写了什么,见他动作极快、面色沉稳不慌忙,喜出望外。不过一个时辰多的功夫,一本账核完了!贾四欢喜道:“有个能干的儿子实在好的紧。”

    幺儿揉了揉眼睛笑道:“还有么?爹只管带来,我替你核。”

    贾四想了想,道:“账册子本是极为要紧之物,我今日有些不妥了,明儿且问问将军去。”

    幺儿点点头:“也是。”

    次日贾四得意洋洋的向贾赦告罪,说自己擅自拿了账册子让幺儿帮着核,不过一个时辰便核完了。贾赦果然大加赞赏,夸了幺儿半日。

    偏龚三亦那会子也在,他想起一事来。龚鲲前些日子来问他,可有法子早些让镖局马行怡红院的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来日的东家乃是贾琮。故他便在旁道:“我听鲲儿说,刘丰与小溪那个丫头都极能算,琮儿更厉害。这帮孩子了不得,顶十个大人。”

    贾赦想了想,问:“你可知道他们时常去护城河南边的那宅子是做什么去了?”

    龚三亦道:“我却是没问过,鲲儿因近日在教那两个孩子,偶尔听他们聊天,猜他们乃是在念书、商议各种事物。”

    贾赦又问:“他们几个小孩子,商议什么?”

    龚三亦道:“琮儿曾拿了史书上瞧来的故事与他们一道琢磨,例如你是周瑜当如何、你是刘基当如何;又有什么开绸缎庄当如何经营、红白喜事当如何操办之类的。”

    贾赦骂了一声:“臭小子!他以为周瑜刘基那么好得来的?”不禁满面得色。

    当晚贾四便带了一大叠账册子回家。

    次日神盾局聚会,只见幺儿手里拎了个大包袱,众人都问他那是何物。

    幺儿笑道:“既然有事彼此相帮,就烦劳大伙儿了。”遂开来包袱,只见里面包着许多册子。“这是镖局的账册子,我爹不太会算数,近来被这些烦得头昏眼花。咱们且来帮他核核。”

    贾琮大惊:“我爹知道么?”

    幺儿道:“本来便是将军的主意。”

    贾琮不禁捏了捏拳头。好家伙,这便是默许了嘛。忙说:“这个我不会看呢。”

    幺儿道:“我会。”因取了一本,教他们几个看账册子。这几个都知道账册子是何物,故此极为仔细。如今要紧的乃是核账目,接下来数日他们便都来此处核账,每人每本核一遍,竟让他们挑出了不少毛病。

    好容易核完了,数日后,幺儿又捧了一大堆马行的账目来,说是“能者多劳”。

    贾琮囧然,道:“该不会怡红院的也给咱们来核吧。”

    幺儿道:“那个归小龚先生。”

    贾琮瞧着那堆账册子,忽然笑起来,道:“我怎么忽然觉得,其实我也藏着一颗野心呢?”